2016年5月14日 星期六

轉貼報紙文章>>我和柚子/張維中(中國時報20070502)

我和柚子/張維中

前陣子看見五年半以來iPod在全球已賣出一億台的新聞時,我忽然有些怔忡。誰會因為看見一則產經新聞而多愁善感起來呢?連自己也覺得意外。但我並不是被銷售數字給震撼到了,而是驚訝著,原來,我是那麼熱愛聽音樂的。因此竟然成為了這一億台iPod裡,名列前茅的擁有者。由於迷戀著音樂的力量,所以才在五年前,多數人都還不知道iPod是什麼玩意兒的時候,就願意豪氣地破費購買。那年,我向S推薦,說他現在愈來愈愛聽歌了,很應該要買一台才對。但S說,他對電子產品一向不拿手,有CD隨身聽就夠了。我不死心,最後居然決定在他生日送他一台。可惜,他的電腦設備太老舊,難以使用。一台新的iPod只好原封不動裝在盒子裡,直到他終於添購新電腦,才再度開啟。有很長一段時間,我大不確定,後來S是否真的喜歡上那台iPod。偶爾走在深夜裡空曠的街衢,穿越過盆地中忽地捲起的寒風時,我不免猜想,在另外一座城市生活的他,會不會就在這一刻,與我同時間點播出一首「柚子」(YUZU)唱出的溫暖歌曲?不是別人,一定是柚子。總是伴隨著柚子的歌,在這般思索的夜裡。

在我的iPod編輯的歌單裡,依照著點播頻率揭示著這些年來的喜好,來自日本的創作二人組柚子的歌曲,始終佔了最大宗。

柚子是在一九九七年出道的。我大約是在九八年至九九年期間,一個偶爾的機會下買起他們的CD。當時的我對於日文還一竅不通,但即使語言有隔閡,卻仍被他們歌曲裡洋溢的青春氣息,以及嗓音中擴散的豪放不羈給吸引了。

然後,從閱讀村上春樹、吉本芭娜娜的小說開始,念英文系而從事中文創作出版的我,忽然間轉而對日本文化與現代文學滋生濃郁的興趣。很快的,我有能力解讀柚子歌詞裡的意境,不只買他們的專輯,也搜刮所有關於他們報導的進口雜誌。認識了更多背景和歌曲以後,我忽然覺得過去聽的華語歌,像是一杯零卡可樂──雖然也有可樂的甜味,但口感上就是不對。

由北川悠仁和岩澤厚治兩個人所組成的柚子二人組,十多年前只是熱愛隨興演唱的高校生。每個夜晚,他們拿著空心吉他與口琴,遊蕩在家鄉橫濱的街頭,唱著自己譜寫的歌。歌詞以略帶點詩意的文句,傳達出生活的態度;旋律則是帶著質樸風味的民謠感。因為嗓音是豪放而不修邊幅的(說穿了是不太完美,而且激昂起來也常會破音),因此雖然說是民謠,但其實是帶著日式輕搖滾的風格,而非台灣人印象中的抒情民歌。

柚子風味的精神,主動點擊了我的心聲。我喜歡他們經常處理的主題:青春、夏天與生活物件。在一股酸酸甜甜的憂愁與灑脫之間,讓我從中發掘到「生活難免如此,那還不如好好度過」的豁達。

因為柚子成名的關係,十年來,在日本各個車站附近,每當夜幕低垂時,總能看見以兩或三人為一組的走唱團體,抱著吉他演唱著自己創作的作品。



我一向對於即使沒有大鳴大放卻依舊樂在其中的創作者,有著深深的崇敬。每次去日本,在返回旅社的夜路上遇見了這樣的年輕人,我常忍不住駐足。買一杯咖啡,挑一組符合自己口味的團體,站在他們不遠處靜靜聆聽起來。也許是東京的新宿、池袋或品川,甚至是北海道的札幌或函館,我恆常能從這些青春孩子的歌聲與創作裡,被那一股對於夢想的追求與實踐給感動。縱使,他們的作品相當青澀,可是我偶爾仍願意購買他們的自製CD,以資鼓勵。

去年秋天,我在東京單人旅行。

某一天,晃蕩到橫濱時,猛然想起曾經在雜誌上讀過,柚子尚未出道前,曾固定在某一間打烊的百貨公司騎樓下演唱。前兩年除夕夜,他們上「紅白歌合戰」節目時,還特地回到當年的現場做戶外連線演出。

我於是決定,以朝聖的心,一探究竟。

可是,手邊完全沒有攜帶到資料哪,確切位置到底在哪裡,我毫無頭緒,只能憑印象了。他們有一首單曲歌名叫做「櫻木町」,我首先到了這個地方,卻覺得這裡太過新潮,不像是走唱團體會聚集的地方。橫濱還有哪些熱鬧的地方呢?中華街附近嗎?還是關內站?我抱著賭一賭的心態,先搭電車到了關內站。接下來,我開始在車站裡的地圖上尋找百貨公司的標示。終於,在我看到關內站附近的伊勢佐木町有一間「松?屋」百貨時,對這三個字時有了印象。

果然,抵達松?屋,就看見大門牆壁上懸掛著「柚子」的招牌。

原來,這裡已經是成橫濱的地標之一。

看板是二○○三年製造的,上面有柚子的簽名和一張當年在此唱歌的照片。上面寫著:「柚子在伊勢佐木町開始,振翅高飛。」百貨公司的頂樓上,還有一個露天高台可以提供小型歌友會的舉辦,也矗立著柚子的畫像看板。

那一天,在昏暮的夕陽下,我一個人站在頂樓眺望看板與橫濱街市。秋風微涼,我卻感覺溫暖;其實是靜謐至極的場域,竟彷彿聽見了激昂的歌聲。



幾年前,送給S的那台iPod,在某個夜裡不知怎麼的,毫無預警地壞了。

我恰好也在場,捧起它來查看,起初以為像個調皮的孩子,不過是撒嬌賴床罷了,後來不得不承認,它是真的壽終正寢。

「沒得聽了。」S的臉上閃過一抹不可思議的模樣。

曾經說過不太需要iPod的他,這些年來,早已默默地轉變成十足依賴了。

那段日子的我也已經明白,在我們的生命裡默默轉變的,又豈止是如此而已?雖然iPod螢幕已不聽使喚,我卻看見了音樂庫裡裝著的歌曲,其實隱藏著每一樁主人翁的祕密。那些在我猜想著同一個時刻,彼此聽起相同旋律的時候,原來,聽歌的人與他所靠近的世界,已有了另外的故事與回憶。

「在一再的相遇與別離裡/在傷人與受傷的歲月裡/在失去與獲得的徘徊裡……受傷流淚的次數愈多/我們也變得愈堅強……」

柚子總是這樣唱著。迄今,我的iPod裡不時就會播放起柚子的歌曲。全然沒什麼邏輯性可言的,在聽柚子的歌時,我常會想起熱愛爵士樂的村上春樹在《海邊的卡夫卡》裡寫著的:「無論如何還是需要音樂。」可是,對於音樂的形容,我最喜歡的一句話,竟是擺明了不愛聽音樂的張愛玲說過的:「水一般地流著,將人生緊緊把握貼戀著的一切,都流了去了。」

難道不是嗎?年華似水,那些我們聽歌的每一個當下,無論再怎麼珍惜的,也終將跟著旋律流轉著,在時間的流裡,遠去。

所幸只要願意,音樂仍像一台輕盈的時光機。

就如同當我每一回聽起柚子的歌曲時,轉瞬之間,便能從中獲得魔力。那些嘴裡哼著的青春歲月,即便是五音不全的,也是動聽的歌曲。

(中國時報2007050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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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張維中 
出版社:麥田 
但不知道內容有沒有修改,畢竟書是2010年出版